李瘸子

2011-03-09   新洲中学

 

李瘸子

(小说)写于2010210日)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李瘸子的身上,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嘴里哼起了小调。他把左腿伸展开,让阳光更充分地照着。一向疼痛的左腿,太阳一晒特别舒服,块块肌肉似乎都舒张开来,接受着阳光温柔的抚摸。

黄牛在一旁安静地吃着草,时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李瘸子,然后甩甩尾巴,赶下身前身后嗡嗡乱叫的蝇子。在这个午后,那些蝇子实在没有更好的去处。四下飞一阵,它们又无赖一样重新飞回到黄牛的身上,用鲜美的牛血,把自己喂的饱饱的,然后趴在牛身上也懒洋洋地晒太阳。

李瘸子躺了一会儿后起身接着割草,留着给黄牛晚上吃。今天队上的人都没出工,三遍地已经铲完了,秋收还没到,人们暂时可以休息几天。本来他也可以休息的,队里牛栏的草还够吃。可回到家也他一个人,没了黄牛的陪伴,他更寂寞。

“你得吃新鲜的草呀,对吧伙计?”他冲着黄牛笑了一笑。黄牛也看着他,大眼睛里盛满了感激。

在李瘸子的精心照料下,黄牛已经生育两次了,现在已过了壮年,体力也不如从前了。队长把这只黄牛交给他放,他就一心一意地喂养着。他坚信,这只黄牛有情感,他能懂牛,牛也能懂他。

天色晚了下来,西边的天上,已染上大片的红色。地上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已经是他身体的两倍之长了。望着影子里那两条和实际不成比例的粗壮长腿,李瘸子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腿要这么壮就好喽!

他拉起牛绳,把打好的草放在黄牛背上。轰的一声,蝇子们从睡梦中惊醒,四下乱飞。见没什么危险,便又重新回到牛背上安营扎寨。黄牛吃的饱饱的,小心地迈着碎步,尽量不使鼓鼓的肚子摇摆的太厉害。

路口那里摆着一捆鲜草。李瘸子弯腰拿起,放在黄牛背上。每次他都能从这里拣到一捆草,他知道,这是小芹放的。

小芹今年四十八了,比李瘸子小两岁。村里人早忘了她的名字,都叫她老磨媳妇----她男人叫老磨。李瘸子却一直叫她为小芹,是在心里叫。

“是小芹给你的,记住啊。”他回去头和黄牛认真地说着,每次都这么说。牛眨几下大眼睛,算是回答。

“小芹这一辈子啊!”李瘸子在心里无数次说着。“屈呀。”他摸摸自己的瘸腿。

他又眯起眼睛,望一望远处的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往事再一次浮在眼前。

那年,他和小芹私下里好上了。两人好的死去活来,分也分不开。哪想到,有天小磨的家人就来了,扛来两麻袋高梁,来提亲了。两麻袋高梁能解决多少问题!没怎么考虑,小芹的爹妈就答应了。小芹不依,继续与李瘸子来往。那时李瘸子可不瘸,一表人才,就是穷。小磨带着一帮人,趁他们幽会的一个夜晚,把李瘸子的腿打断了,三天后就和小芹成了亲。李瘸子甚至还记得当时腿断时“喀嚓”一声,很清脆。钻心的疼痛袭上脑门,奇怪的是那疼痛是来自心里而不是来自腿上。李瘸子相信,那晚他一定是有些神志不清,那帮人来时,他还沉浸在和小芹相会的喜悦中。

成亲的那天,李瘸子躺在炕上。他清醒了,小芹和别人结婚了。疼痛仍在继续,是从心上移到了腿上。是一个兽医给接的腿,碴口对的不准,但好歹是接上了。两个月后,他下了地,就成了瘸子。有人给他提过亲,聋子,瞎子,哑巴-----人们觉得,他只能配上这些人,否则别想结婚。李瘸子一个也没看,没了小芹,他谁也不想娶。小芹是他忘不了的人。

一晃二十来年过去了,小磨变成了老磨,小芹也失去了名字,变成了老磨媳妇。他关注着她,却从没接近过她。小芹却为她曾经和自己好过而吃尽了丈夫的苦头。

正想着往事,迎面走来了老磨。看样子是刚从谁家喝完酒回来,踉跄着脚步。他现在完全是一付老态,稀疏的几根头发,不情愿地趴在已经泛着光泽的头上,随时准备着要弃他而去。眼泡肿的高高的,好像那里也刚刚灌了一顿酒,把老磨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的更小了。他打着很响的饱嗝,喷着呛人的劣质酒气,边走着边陶醉地用一只手挖着鼻孔,时不时地把手凑在眼前看一下是否有成果,然后在身上抿一下再继续动作。见到李瘸子,老磨愣了一下,手停在那里忘了动,继而挑衅似的“哼”了一声。一只鼻孔发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怪。李瘸子装作没听见,吆喝着黄牛走过去了。

他的心情一下子糟了起来。不是因为老磨对他的挑衅与轻蔑,是他知道小芹今天又会挨上一顿骂或一顿打。

回到队里的时候,大勇正在给马添饲料。“喂,李瘸子,你怎么才回来?有你这么干活的吗?”大勇是老磨和小芹的儿子,快二十了。他看李瘸子的眼神和他爹一样,总是带着仇恨。李瘸子背对着他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那刀一样的目光刺向他的后背,穿透衣服,直达皮肤。

“队长说可以晚些回来,让牛吃个饱。”

“队长说晚你就晚?那你明天回来得了!

李瘸子没理会大勇的没事找事,继续想着老磨回到家要如何耍酒疯。

黄牛卧在栏里,半闭着眼睛养神。嘴却不闲着,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津津有味地嚼着,似乎在细细辨别着哪一颗草是李瘸子的,哪一颗草是小芹的。

李瘸子拍了拍黄牛。“我回家了!”黄牛睁开眼,眨了几下,又甩了几下尾巴,算是回答。

秋末,庄稼收好了,人们又闲了些日子。这一天,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老磨在一个深夜喝醉了酒,回家时摔到了河里淹死了。人们发现他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人已泡得肥肥大大,眼泡也扯平了。

“小芹的命咋这样苦!”丧事上,他看着小芹憔悴不堪的面容,心里不知有多疼。但他不能去劝,他只能在远处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小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交错着,诉说着,眼泪更加汹涌起来。

“这下你有机会了!”有人会意地拿眼睛瞄着李瘸子,再瞄一眼老磨媳妇。李瘸子苦笑,心中却闪过一丝丝甜来。

大勇结婚了,风风光光。小芹把正屋倒出来当新房,她住进了偏厦。偏厦冬天冷夏天热,又见不到光线。大勇要和母亲一起住,媳妇不肯。“我跟你过又不是跟你妈过,凭啥住到咱这屋来?”两人天天小声地吵着。

“妈住哪里还不行呢?这小偏厦清静,挺好的。”小芹安慰着左右为难的儿子。她不介意媳妇的话,只要能和儿子好好过日子,她怎样都行。

李瘸子真动心了。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放弃了念头。如今小芹又一个人了,好苦啊。儿媳妇又嫌弃她,独生子又作不了主,她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去找她吧,也许他们今生还有机会。小芹不会嫌弃她瘸,这一点从她的眼神中就知道。和小芹结婚吧!这个念头让他激动不已,放牛的时候他竟高兴地哼起小调来。黄牛奇怪地看着他,用大眼睛仔细询问着。李瘸子一股脑地把心事全说出来,然后搂着牛脖子问道:“老伙计啊,你说中不中?”

黄牛甩着尾巴,温柔地看着他。

“中?中的话那我可就找人说去啦!”李瘸子拍拍黄牛的后背,眼睛里是无限的向往。“我还要把我那破屋子好好收拾一下。破是破了点儿,但住上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到时候你晚上就不用去队里的牛栏,我直接把你牵到家中,我们两个给你打草,你说好不好?啊?”

黄牛像是听懂了,微微点着头。

媒人带李瘸子去的时候,大勇一家正在吃饭。只听到一半,大勇就跳了起来:“李瘸子,你他妈做梦!我妈就是找个呆子傻子也轮不到你!我宁可让她臭在家里烂在家里!”他跳下炕,拎起李瘸子买来的东西甩到院子里:“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打我妈的主意!要不是因为你,我爹我妈能吵这么多年?我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当初我爹怎么没把你两腿都打断!”大勇仇恨的目光像两道强光射向李瘸子,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我。。。我没别的意思,大勇。你妈住那偏厦子不合适,我那里好歹要强些。。。”李瘸子有些支唔,不知说啥才好。

一句话正戳在大勇痛处,他恼羞成怒,飞起一脚朝李瘸子踢去。李瘸子惨叫一声,捂着下身倒在地上。他好像听到一样东西碎裂的声音,脆生生的,像鸡蛋一样。彻骨的痛,从下身蔓延开来,一直到心底。

两个月后,李瘸子下了地。没有什么变化,他照样天天出去放牛,打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命里除了牛,什么也没有了。

年底,队里要杀两只牛过年。他没想到他养的黄牛也在被杀的计划中-----这牛有些老了,干不动活了。队里的牲口都是这样处理的,老了,干不动活了,就把它们杀掉,各家各户分点肉,为队里做最后的贡献。李瘸子实在舍不得这牛,这只陪伴了他多年的老黄牛。他请示队长不要杀,让他领回家去,自己喂。

手上提着一把杀牛刀的大勇,冷笑着看着他:“给你?这是生产队的财产,凭什么给你?你弄来二百斤牛肉,这牛就归你!”那把杀牛刀,在雪的映衬下,闪着冷光。

黄牛牵来了。它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知道大限将至,四蹄抵着地面不肯再往前走,大眼睛里盛满哀怨和恐惧。牛绳勒进了脖子,它还是死死抵着,救助地看着李瘸子,希望他能救它。

李瘸子挥动着双手,哀求着队长:“别杀它吧,明年的工分我不要了。。。”队长奇怪地看着他:“李瘸子你怎么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就是一头牛嘛,值得你那样?”

有人开着玩笑:“这牛是母的,领回去当媳妇用用也能将就一下。”“将就啥,他那玩艺都不中用了,哈哈哈。。。。”

李瘸子无力反驳。这些玩笑很恶毒,句句像刀,刺着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但他又知道这些人并无恶意,只是想用这些玩笑来让自己乐上一阵子。还有什么玩笑比这更能刺激人们的神经呢?

李瘸子无力地垂下两手。他向队长提了另一个条件,分的牛肉他不要了,他只要牛皮。队长笑了:“牛皮比牛肉值钱?”农村的牛皮还不及一张狗皮有价值,硬梆梆的,当褥子铺都嫌咯的慌。

他转向牛,用目光羞愧地向它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牛不再挣扎,一双大眼睛忽闪一下,滴下两颗泪。它温柔地看着李瘸子,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任由人们捆它。

李瘸子真把那牛皮当褥子了。那牛皮不安分地支愣着,咯着他的腰和腿,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故意跟他作对。他每天就那么躺在上面,感觉着疼痛后的一种快意。他离不开它了。

返回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 Copyright© 2022 深圳市福田区红岭实验学校(新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