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枝 嫂

2010-05-20   新洲中学

   

孙雨生

 

1.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

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天边只留下一片火红的晚霞。人们差不多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家走。而桂枝嫂的豆子还差小半垅没有割完呢。她的动作很麻利,但和那些男劳力比起来还是慢了一些。看着别人都割完了,桂枝嫂并不是特别着急,她仍然不紧不慢地割着。诺大的豆地里,只她一个人了,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其实桂枝嫂要是发发狠,也可以勉强赶得上那些壮劳力的。可她更愿意动作慢些,这样她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最后一个走,这样她就可以避开那些或好奇的,或鄙夷的,或关心的目光,可以避免一遍遍地向人们重复那些让她无地自容的话语。

“你这个死鬼,就死在那个地方算了!”桂枝嫂嘴里恨恨地骂着。她直了直身子,用力挥了挥手臂放松一下,然后又撩起衣襟擦了下汗。“你要死在那里我倒省心。。。”说罢她又玩命地割着豆子。

成熟的豆荚又尖又硬,稍不注意就会扎破手指。终日的劳作,桂枝嫂手上的口子一条条,一道道,好了又破,破了又好。现在双手已结出了厚厚的茧子,再硬的东西也扎不破了。可她的心里却象有刀子扎一样疼。

豆子就要割到头了,桂枝嫂麻利地把割好的豆子用玉米桔捆好并码在一起。

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黑乎乎的,桂枝嫂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村东头的大柱。他闷着头一把一把地帮桂枝嫂割着豆子,身后已捆了好几捆。

大柱是个光棍。他人长的丑,又五短身材,说话有些口吃―――三十好几了连个提亲的都没上过门。自入秋来,他时不时地明里暗里帮桂枝嫂割地,并还常常找机会和桂枝嫂搭讪。

“哎哎哎,谁让你来帮我割的?我自己的活我自己来做,用不着你来帮!”

桂枝嫂对大柱并不领情,每次都板着脸让他走。村里已经有闲言碎语,她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了。

“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嘛,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下手。”

大柱小声说着,但手中的活却不停。

“我谁也不用帮,你赶紧走。我家的事够多的了,你这是给我添乱!”

桂枝嫂赌气似地捆把手中的豆子捆好,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大柱子呆了一下,又继续手里的活。

 

2 

晚霞早已褪去,一轮淡月升在空中。家里黑着灯,冷锅冷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大黑远远就迎出来,跳上跳下,向她撒着欢儿。六岁的儿子小树已趴在炕沿上睡着了。没有烧火的炕冰凉冰凉的,桂枝嫂忙把小树叫醒,并让他去抱些柴来。睡凉炕是要生病的,儿子要是病了,她的天就彻底塌下来了。小树揉揉眼睛,听话地去了。桂枝嫂便忙着淘米,洗菜。

不一会儿,饭做好了,桂枝嫂又点上灯,娘俩也没放桌子,就坐在炕上吃着饭。吃着吃着,小树突然问道:“妈,我爸是强奸犯吗?他是坏人吗?”

桂枝嫂一愣:“谁跟你说的?”

“小胖二环他们都这么说的。他们说,我爸是强奸犯,他是个坏蛋。妈,什么是强奸犯?我爸是坏蛋吗?”

桂枝嫂手里端着碗,什么也没说。

小树又接着说:“我说我爸不是坏人,他们就打我。妈,我爸去哪儿了?他怎么老是不回来呢?”

“你爸死在外面才好呢!他是个坏蛋!”

桂枝嫂狠狠地说着,并给了小树一巴掌。

“以后不许再和小胖他们玩!再去,我打死你!”

小树吓了一跳,手中的碗啪的一声掉在炕上。以前他受了欺负,都是爸爸去为他出气。现在他又受欺负了,爸爸不在家,妈妈不但不给自己出气还打自己。再有,不跟不胖二环他们玩,又能跟谁玩呢?他哭了起来。桂枝嫂又愣了一会儿,也放下碗,搂过儿子呜呜咽咽地边哭边骂起来。

“你这个死鬼,你可把我们娘俩害惨了。。。”

小树仍然不明白爸爸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和别的孩子玩。但他模糊知道爸爸做了很丢人的事,爸爸让妈妈非常伤心。他脸上还带着泪痕睡着了。

桂枝嫂睡不着。白天累了一天,身上的骨头跟散了架子一样,又酸又痛。五年―――才过去了大半年。剩下的四年多怎么过?

“你这个死鬼,只知道自己风流快活,却把这乱摊子留给了我。我们娘俩天天要面对无数的白眼。。。连孩子都被人家骂。。。你。。。你就死在外面吧,一辈子都别回来也不会有人想你!”桂枝嫂心里恨恨地骂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一阵睡意袭来。桂枝嫂正要睡去,朦胧中感到窗户下有个影子在晃动。她一惊,大声喊道:“谁??”坐起身子,就着外面的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大柱。

“桂枝嫂,你。。。你在家里不。。。不害怕吗?我跟你作个伴,让我进。。。进来吧。。。”大柱小声地在外面说着。

“滚,滚开!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桂枝嫂使劲地敲着窗子。大柱犹豫了一下,悄悄地走了。

 

3 

“你这相死鬼,为什么要做下那等事。。。”桂枝嫂又骂了起来。她翻了个身,可睡意全无,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幕幕呈现出来。

十年前的桂枝嫂,是全村出了名的美人。她漂亮能干,性格又温柔贤惠,提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可她却相中了同村的桂枝。桂枝长的一表人才,可家里穷的要命。父母都卧病在床,家里能卖的早就卖了,能借的亲戚也借遍了,可两位老人的病还是毫无起色。拖了几年之后,家里面债台高筑,两位老人撒手而去。

桂枝虽然长的不错,但在农村,这毕竟不能当日子过。桂枝嫂的母亲极力反对这亲事,她虽没想要女儿大富大贵,但也不想女儿一过门就要先还债。哪个父母愿意让女儿受苦呢?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寡,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她不想让孩子们再受苦了。于是,老人托人给她提亲,可桂枝嫂一个也不见。“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并给母亲留下说,这辈子非桂枝不嫁。

 

没有男人的家真不象个家。桂枝嫂和小树孤儿寡母的日子过的冷冷清清不说,家里的活计她一个人也忙不完。忙完生产队里的还要忙自留地里的,没人帮她,家里的哥嫂根本不敢指望。小树时不时地又挨其他孩子的欺负。

也不是真的没人帮他。大柱三天两头的来,帮她干这干那。每次都被她骂走,可这样下去她怎么办呀!

桂枝嫂快要崩溃了。精神上的压力再加上农活上的操劳,她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象是四十好几了一样。日子过的一天紧似一天,家里的粮食也成了问题了。自己还好说,可以忍,可以喝些稀粥,可小树常常喊饿。没办法,她想回趟娘家,跟哥嫂借点粮食。

自从家里出了那事之后,桂枝嫂总觉没脸见人,她很少回娘家。况且,娘家嫂子已经明确表态了,这样的丑事给全家人丢尽了脸,她一辈子不回娘家也没会有人想。桂枝嫂也曾发誓,一辈子不再来,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再找哥嫂。

可她还是来了。面子撑不过肚皮,小树已经好几天没吃正经东西了。再这样下去,会饿坏的。她想先借些粮食,等年底队里分了粮食再还他们。跟别人开不了这个口,哥嫂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嫂,他们不会那么绝情的。再说,老母亲还在那里,一家人是不会看着自己和孩子挨饿的。于是,她领着小树,壮着胆子去了北洼。

哥嫂和老母亲都在家。母亲也没说什么,看着面黄肌瘦的女儿和外孙,叹着气下地给他们娘俩煮了几个地瓜垫肚子。桂枝嫂支吾着说明了来意,全家人谁也没说话。哥哥蹲在墙角抽着烟,老母亲坐在炕上闷着头纳鞋底,而嫂子却跟没听见似的望着窗外发呆。

院子里一只不知谁家的狗,闲着无聊,便来到猪槽子里拱来拱去找吃的东西。嫂子见状跳下炕,顺手抄起烧火棍,来到院子里不由分说就对着那只狗就是一棍子,边打边骂:

“哪来的野狗?该死的东西,这是喂猪的,你也敢吃?你几辈子没吃过东西?饿的发昏了?打你几次了也不长记性,你这没皮没脸的东西!滚!滚的远远的!”

挨了棍子的狗哀叫着跑远了,嫂子的骂声还没停,手里指着大门口又接着骂道:

“你要有记性就再也别来!”

屋里桂枝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嫂子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她表面是在骂狗实际上分明是在骂她。她起身,拉起小树就要走。炕上的老母亲拉住她说,“孩子,妈对不住你。。。这个家是你嫂了当家,我和你哥都作不了主。。。我舍出这张老脸,一会跟你嫂子说个情。能忍就忍吧。。。现在不是治气的时候,你嫂子她会答应的。。。你哥家日子也不宽裕。。。”

 

4.

大柱仍然时不时地帮着桂枝嫂干活,仍执着地在晚上来敲桂枝嫂的窗户。桂枝嫂每次都把他骂走,大柱也不生气,每次都是犹豫一会然后悄悄走开。但是,流言蜚语就像是长了翅膀,早传遍了每家每户,人们常常在茶余饭后乐此不疲地谈论着此事。还有些好事者给声绘色地描述着大柱子每天晚上敲几下窗,然后又在窗下站了多久,然后桂枝嫂又是怎样骂的-――添油加醋,活灵活现。有时大柱路过时,好事的人们会问他:

“睡过几次了?那小娘们的味道如何?”

大柱只是笑而不答,不承认也不否认。于是人们闹的更欢,语言也更加不堪入耳。如果桂枝嫂恰巧也经过,她会大骂一通,人们便讪讪的散去。她的脾气已经有很大改变,原来她性格温顺谦和,从不说脏话。而现在她以一口气骂上一顿饭的功夫语言也不会重样。有人欺负小树时,她也会像泼妇一样上去把人家臭骂一通。

终于有一天间晚上,大柱又来敲窗子,桂枝嫂没有拒绝。她的脸皮变厚了,她的心变得麻木了。为了小树,为了她自己能生活下去,她除了接受命运,别无选择。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大柱干脆把铺盖也拿了过来,和桂枝嫂过上了明不正言不顺的日子。

年底,桂枝嫂不得不再去一趟北洼。她是还从哥嫂那里借来的玉米的。

那天下着大雪。桂枝嫂一步一滑地背着玉米袋子走到了哥嫂的家。嫂子正在院中扫雪,看到她并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只是说,

“把玉米放在门旁就行了。”

村枝嫂愣了一下:“我想进去看看妈。。。”。

嫂子打断她:“免了免了,妈好好的,不用你操心。你不来家里还少些晦气。”

然后把扫帚一丢,“嘭”的一声把大门关紧,再不也理她了。

桂枝嫂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透过结了窗花的玻璃窗,影影绰绰地看到老母亲在屋里忙着什么。她什么也没说,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大雪还在飘着,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然后又化了,流进了脖子里,也是凉凉的。这凉意一直传到心底,传到脚跟,无声无息。

 

5 

这些日子桂枝嫂老是觉得恶心,无精打采,地里的活也耽误了不少。例假也有些日子没来了,她一天比一天不安起来。经验告诉她,自己怀上了。

她怀了大柱的孩子!天哪,这可怎么办!这是个不应该出生的孩子,她不可以在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怀孩子的!她无法面对小树,无法面对哥嫂和老母亲,无法面对周围的人,也无法面对那个死鬼!

她想把这孩子弄掉。去公社的医院是不可能的,队里根本不会给开证明,她也不敢去开。她拼命地干活,在山坡上故意摔跟头。她把肚子勒的紧紧的,让自己有窒息一般的感觉,好把孩子勒掉。她在没人的地方用力跳,或用拳头击打肚子。可是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都没用,那胎儿象生了根一般,牢牢在长在肚子里。她跟大柱商量,要他想办法。没想到,大柱一听桂枝嫂怀上了孩子乐坏了。

“我也要有孩。。。孩子了,我也要有孩。。。孩子了!我打了半辈子光棍现。。。现在终于要有孩。。。孩子了!”大柱摸着黑在屋里走来走去,激动的睡不着觉。

“这丢人现眼的事,你高兴个啥?”桂枝嫂没好气地说。

“啥丢。。。丢人不丢人的?我光棍一个怕。。。怕啥。反正现在大。。。大家都知道我在你。。。你这里睡,生个孩子很正。。。正常嘛!我天天帮。。。帮你干活,图。。。图什么?还不是图。。。图你能给我生个一男半。。。半女的。我这辈子也娶。。。娶不了媳妇了,后半生有。。。有个孩子跟我过我也知。。。知足了。唉呀,这下可。。。可好了,这下可。。。可好了!”

黑暗中,大柱不小心一脚踩在了正炕沿下睡觉的大黑的爪子上,大黑回过头就咬了大柱一口。大黑是条通人性的狗,可不知怎的对大柱一直怀有敌意。大柱天天都来,有时还给大黑带点好吃的,可大黑从来没对他象对桂枝嫂或小树那样热情过。正在兴头上的大柱被大黑一咬,心中十分恼怒。

“他妈的,我天天喂。。。喂你,你还咬。。。咬我!”

他抄起一根木棍狠狠打下去,大黑只闷哼了一声就断气了。第二天大柱把大黑扒了皮,又开膛破肚把狗收拾了一番,晚上美滋滋地喝着小酒吃着狗肉,嘴里还不时地哼着听不清调子的小曲。

 

6.

桂枝嫂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村里人的反应倒没她想象的那么大,好象这一切都在大家意料之中。还常有一些婶子大娘等关切问这问那,也要她多吃些好的,少做些累的活计。起初,桂枝嫂是警惕的,她实在是怕了,她听到的刺耳的话太多太多了。慢慢地,她感觉到大家的关注是出于一种好心,桂枝嫂的心里也渐渐有了一些暖意。

探监的日子到了。她一直没去过,那里太远了,要坐很久的火车。再说,家里又脱不开身。这次非去不可了,再不去,以后身子更不方便,更难去了。

可是,桂枝嫂心里又十分矛盾:自己这副样子,不用问谁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怎么跟这个死鬼说?又怎么开得了口呢?不去也不行―――这个死鬼除了自己和小树,没有别的亲人了。

“死在外面得了!”

每次她都这么恨恨地说着。可说归说,她还是惦记着他。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小树的父亲。想当初恋爱的时候,他多可爱!自己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爱上他,登记时用的户口本都是从母亲那里偷出来的。可现在,好好的,偏做出那等下作事来,让自己和孩子抬不起头。她心里又骂了起来:

“那张寡妇也不是个好东西。她家有活,帮忙是可以,可你帮完了直接回家就得了,非在那里吃什么饭。那张寡妇啥人?你不是不知道!喝了几口酒,就不知自己是谁!出了事,她倒反咬一口。她倒没事了,你呢?丢了祖宗八代的人不说,还要蹲大狱。你这个死鬼,你死在外面得了。。。”

禁枝嫂哭的一塌糊涂。若不是因为他,自己和孩子怎么又会落到这步田地!以前的日子虽然也苦,但好歹是个家。现在,现在。。。现在自己怀了别人的孩子。虽然是万不得已,但也难说出口啊!他会怎么想?会理解自己吗?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怀孩子,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耻辱的事。

“算了,豁出去了!反正已是事实,纸里也包不住火。那个死鬼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一样会知道。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决心一下,桂枝嫂反而轻松了一些。她擦干眼泪,简单地收拾了一些东西,带着小树,坐上火车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7.

桂枝嫂坐在探监室里,心中忐忑不安。他变了么?变好了还是更坏了?他在这里生活的习惯吗?他会怎么看自己?桂枝嫂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要解答。

小树怯怯地偎在妈妈身旁。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对身边的警察有种本能的畏惧。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就是几个警察来把爸爸带走的,那几个警察粗暴地把爸爸推上一辆车后就开走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看过爸爸。现在,有两个警察就站在自己和妈妈旁边,面无表情。他多么希望他们能走开啊!

旁边的门“呀”地一声打开,被桂枝称为“死鬼”的人出现了。

“死鬼”的个子很高,相貌也不错。他比以前黑了,也瘦了。若不是那一身蓝白相间的狱服和光头,人们准会以为这是一位公社干部或大队干部。心里恨过他千次万的桂枝嫂,此时还是对这个“死鬼”心动不已。话还没说,桂枝嫂泪先流了下来。

“死鬼”大步走过来,一下子就把小树抱在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小树,是爸爸不好,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小树也哭,桂枝嫂也哭。哭了一会之后,“死鬼”和桂枝嫂聊起了家里的事。不用桂枝嫂说,“死鬼”就看出了她的大肚子。其实在他看到桂枝嫂之前,狱警就已经和他谈过了。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对家里造成的伤害,也知道他走后家里可能出现的难处。所以,他得知桂枝嫂怀了别人的孩子时,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是大柱的孩子。。。”桂枝嫂的声音低的象蚊子。

“大柱。。。那个。。。那人不坏。。。”“死鬼”艰难地说着。

“有他帮你。。。也好。。。不过,以后这孩子。。。”“死鬼”吞吞吐吐,语不成句。

“等你回来时,孩子就让大柱领走。。。”桂枝嫂也说的吞吞吐吐。“我也没办法,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都是我的错。我。。。我争取好好表现。。。你能等我吗?”

桂枝嫂只是哭,没点头也没摇头。

8

小柱已经三岁多了,是个男孩。小柱是桂枝嫂和大柱生的孩子,长的很像大柱。这孩子虎头虎脑很可爱,整天跟大柱形影不离。

小树也很喜欢这个弟弟。小树很孤单,家中的事让这个天真的孩子沉默了许多,小柱给他带来了不少的欢乐。妈妈他们忙时,小树就照顾小柱,给他捉虫子,给他编蝈蝈笼子,带他到河边抓小鱼。小柱哭了,小树就趴在地上,让小柱玩骑大马。

桂枝嫂看着这兄弟二人,又高兴又心酸。她知道,这表面的快乐掩盖着巨大的痛苦,分别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了。

日子过的很快,一晃五年就要到了。桂枝的那个“死鬼快要回来了,大柱也做好了把小柱领回去的准备。他和桂枝嫂商量好,小柱他带走,以后也不许小柱叫她为妈妈。从此后大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也不扰谁。

桂枝舍不得小柱。虽然他没名没份,那却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可“死鬼”快回来了,这个孩子留在家里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孩子在身边,大柱也不会和她断了联系。直是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桂枝嫂的一颗心就那么生生地给揪出来,又被揉成了碎片。

那些日子,桂枝嫂天天故意不给小柱好脸子看,有时会因一点小事动手打他两下。她想用这种方法让孩子对她失去留恋,让孩子慢慢地忘了这个妈。每当小柱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时,桂枝嫂的心就象是被刀子扎了一样,疼痛难忍。

一天天过去,孩子真的对她疏远了。桂枝嫂的心疼的更厉害了。

小柱终于被大柱领走了。

那天,桂枝嫂找个借口躲了出去。她站在屋后的山坡上,看着大柱把小柱抱出了屋,又穿过院子朝东头走去。小柱不住地回头看,嘴里喊着哥哥。桂枝嫂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冲过去把孩子抱回来,她站在山坡上失声痛哭。大柱家在村东头,桂枝嫂家在村西头。两家相隔并不远,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可对于桂枝嫂来说,这短短的距离却象是隔了千里万里一般。 

小柱不在家的日子,桂枝嫂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样。她想孩子,黑天白天地想。有时看到孩子出来玩,她就远远地跟着,但不近前敢去看小柱,更不敢让大柱把孩子带过来。她怕自己心一软把孩子留下来,怕自己再也不舍小柱离开。她在地里玩命地干活,她要把自己累倒。累倒了就没时间没精力想了,她要把这一切都忘掉。汗水和泪水一起流下来,再咽到肚子里。

 

9.

大柱把小柱领走后,两家都过了相对平静的一些日子。可不久后,大柱突然得了病。一开始谁也不知是什么病,也没当回事,后来就有些不对了:他怕风,怕水,狂燥不安。有经验的老人们知道,大柱是前几年被大黑咬过之后发了病,是狂犬病发作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大柱挷了起来,以防止他伤人。这种病一旦发作无药或医,几天后,原本象牛一样结实的大柱,在痛苦中死去了。

小柱成了孤儿,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

桂枝嫂痛不欲生,她立即把小柱领了回来。

小柱经过这样一场变故,也沉默了许多。见了她也不叫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桂枝嫂心如刀狡,她真恨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大柱来自己家。如果那时她什么都不答应,大柱也不会被大黑咬,也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她那颗破碎的心,好象又再一次被拎了出来,又再一次地被揉碎。

几年不见的嫂子来了。

“妹子呀,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桂枝嫂不知嫂子因何事而登门,她有些不安。

“小柱可不能留在家中。妹夫一回来 ,你们的日子还有好吗?虽说嘴上说不在乎,可哪个男人会容忍这种事?再说,南北二屯的住着,这好说不好听,人们的口水也能把你淹死呀!那时,我们全家这辈子谁也别想安生了。这不,我有个亲戚,耍杂技的。小柱很机灵,不如让他也跟着去学那个杂技,将来自己也好歹能混口饭吃。。。”

“那可不行。耍杂技的人,有几个把孩子当回事的?吃苦挨打不说,将来还落个一身的病。。。”桂枝嫂坚决不同意。

“那人挺好的,对孩子肯定错不了。送走,总比留在家中强嘛!他还说,可以给点钱,你也不亏的。。。”嫂子不肯罢休。

“你是说。。。让我把小柱卖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让他离开我了。给个金山我也不要!”桂枝嫂把小柱紧紧搂在怀中,生怕一松手就不见了。

“让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留在家中算怎么回事?你还真把他当个好东西?他是个啥呀?说不好听这就是个小野种!你不嫌丢人现眼我们还嫌呢。。。哟嗬,给个金山也不要,好,你有种,你有志气!以后你就跟这野孩子过吧!”嫂子把门一摔,走了。

桂枝嫂失神地坐在炕上,脑子一片混沌。

 

10 .

“死鬼”要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桂枝嫂也一天天不安起来。他犯过强奸罪,自己又为生活所迫和别的男人生了孩子。而这孩子突然间又失去了父亲,她该怎么办?“死鬼”回来后,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桂枝嫂病了。这个坚强的女人,在那个“死鬼“犯事的时候挺过来了,在怀了野种又弄不掉的时候挺过来了,在小柱被领走的时候也挺过来了。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难题时,她心力交瘁,病倒了。

老母亲来了。母亲已明显地老了,她的皱纹更深,脸颊也瘪了下去,凌乱的白发挽在脑后,象一团枯草一般。

桂枝嫂心中一酸,流下泪来。这几年,老母亲为她家的事操了许多心,而她,却没能力为母亲做些什么。

“妈呀,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嫂子说轻说重的你别往心里去,大家总归是一家人。。。”

“妈呀,你有老寒腿,冬天要少下地,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哥嫂身体都好,干活总不差你一个。。。”

老母亲也哭了:

“孩子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我。我没事,七十多了,就是有个三长两短也没啥了。你看看你自己,都病得不成形了。你可得想开些,你要倒下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啊。”

桂枝嫂只流泪不说话。

“孩子啊,到了哈时候都要想开些啊!你姥姥年轻时说过一句话:‘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希望的。’当年,你爹出事的时候,你哥九岁,你才六岁。正是你姥姥的这句话,我才一点点把你们拉扯大。那时我要放手了,什么也就都完了。孩子,你也记住这句话吧: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希望的。我不相信你的命会永远这么苦,总会有好的一天。不看别的,看看两个孩子。你记住了吗?孩子啊。。。”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努力着坐起身,接过了老母亲给她熬的粥,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11.

桂枝嫂带着两个孩子去接那个“死鬼”。她领着小树,抱着小柱,朝车站方向走去。

又飘雪了,静静的,四周一片洁白。路面早被雪埋住了,什么也分不清。天气并不冷,只是路很难走。路边的一户人家有人出来倒水,门一开带出一团白雾,水溅在雪地上浇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深色的小坑。一只狗窜出来,冲着他们“汪汪”叫了几声,而后又被主人唤了回去。一切又归于平静,雪继续下着,无声无息。

 “妈,我害怕。。。”小树怯怯地向后退着。

桂枝嫂紧紧地拉住小树的手:“有妈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你记住,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希望的。你明白吗小树?”

小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妈,我们是去接爸爸吗?我爸不是死了吗?”小柱的嚅嚅的说道。

“是呀是呀,我们是去接爸爸的,他今天就回来!”小树兴高彩烈地说着。

小柱也咧嘴笑了。这个孩子,还弄不大清楚谁是谁的爸,对生活的酸甜苦辣完全不懂,,他对“死”的概念完全是模糊的。

远方,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那身影有些孤单,有些疲惫,但却迈着大步朝他们走来。

小树眼尖:“妈,快看,是我爸!”说罢,也不等桂枝说话,就朝着那个身影跑去。

桂枝嫂不用细看,她只瞄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死鬼”。他终于回来了!她心中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苦辣酸甜,五味俱全。她想迎上前去,脚却不听使唤,仍抱着小柱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树已经跑到了“死鬼”跟前。那人一下子就把小树抱了起来,亲了又亲,然后又把小树放到地上。小树象只兔子一样,又蹦又跳,他高兴极了。

“妈,妈,我爸回来了,我爸真回来了!”小树远远地朝她喊着。

他回来了,回来了。可是,桂枝嫂却迈不动步子。

“死鬼”站到面前了。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从桂枝嫂手里接过小柱。小柱却茫然地看着他,小声说:“你不是我爸。。。”

“死鬼”没有松开手。他看看桂枝嫂,然后又看看小柱。他慢慢地,象是对大家又象是对自己说:

“孩子,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爸爸。”

桂枝嫂看着“死鬼,点了点头。她想看看死鬼此时是什么表情,可却是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雪越下越大,一切变得更加朦胧起来。风雪中,四个人迈着艰难却又坚定的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2008.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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