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小树林
孙雨生
一．
“跪下！你再敢去找李三儿，我打断你的腿！”丁老汉气咻咻地扬了扬手中的柳树条子，指着站在面前的女儿素芳。“我说到做到，我宁愿让你在家里变成老姑娘，也决不能让你嫁给李三儿！不准再去找他，你听到了没有？”
素芳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什么也不说。丁老汉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女儿的脸就抽了一下，很快，素芳的脸上就起了一条血印。丁老太太哭着抱住女儿：“孩子，你快说话呀！你说再也不找李三儿了，说呀！”然后，又转向老头子：“你打孩子也没这么打的呀，你这是往死里打呀？你不如先把我打死算了。。。”丁老汉跺跺脚，扔下柳条，摔门而去。
素芳是丁老汉唯一的女儿，老两口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又乖巧又懂事，出落成十里八村少有的漂亮姑娘，提亲的人很多。老汉心气很高，一定要给女儿挑家最中意的，他要女儿有一个最幸福的家庭。哪承想，这丫头却背着自己，和一河之隔的后河屯的李三儿好上了。这还了得？
后河屯与前河屯只隔着一条小河，其实两个屯子属于同一生产队。这两个屯子人口都不太多，两个子的人中主要分为两大姓：丁姓和李姓。这两大户的人自丁老汉记事起就不和，两姓间的矛盾据说在上几辈中就存在了，丁，李两姓人家从不通婚，这已经成为前后河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我就不相信我管不了你了呢！”想到一向听话的女儿居然敢背着自己找李三儿，丁老汉仍然气的不行。“就算你李三儿再有本事，我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你！不怪别的，就怪你姓李！”
可素芳怎么办呢？天天把她关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啊。对，还是让她快点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前几天来提亲的不是提到张家洼子的小王木匠吗？那个小伙子人不错，聪明，还有手艺，家里负担又不重，素芳嫁过去肯定是当家，这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了。对，就小王木匠了。
主意一定，丁老汉心里亮堂起来。
二．
李三儿这几天也愁。素芳被她爹关起来了，出不出门，自己也不敢去找她。当初父母就对自己说这事儿不行，他还不信。现在想想自己是太天真了啊，觉得两个人能坚持就行了，素芳她爹就会同意了。丁，李两姓不通婚，这是好几辈子的事了，难道就不能在这一代打破？再说，自己差不多是前后河屯中最出众的小伙子了，这一点他丁老汉也得承认。他多么喜欢她啊，而她也是。听说丁家又要给素芳相亲了，是张家洼的小王木匠―――小王木匠他见过，人也不错，有手艺，可心眼小，总爱计较。最重要的是，素芳爱的是自己呀！一想到素芳可能会嫁给小王木匠，李三儿的心就疼的象要了他的命一般。他那么爱她啊！
他和她，多好的一对！她温柔漂亮，他勤劳朴实。别的人不敢说，他比小王木匠要强一百倍呢！虽然不会木匠活儿，但可以学呀。还记得那次，在西山的树木边，他们紧紧相拥，说着未来的生活，她还说要给他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他亲着她，发誓要一辈子都爱她。可现在――李三儿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跟丁老汉说，素芳不能嫁给小王木匠，素芳要嫁的人是自己――李三儿。
李三到丁家的时候，丁家正有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家洼的小王木匠和媒婆。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吃饭呢，丁老汉红光满面地陪着客人。看样子，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
“素芳，你不能嫁他。。。”李三儿平时很会说话，这会却急了，忘了和丁老汉打招呼，只是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素芳：“素芳，你。。。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正在吃饭的素芳见到李三儿进门大吃一惊，又见他这样当着媒婆和小王木匠的面直白地问着自己这样的话，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说这样的话也不看看时间场合，李三儿突兀的话语让素芳十分难堪。她涨红着脸，又气又恨地说：“我不嫁他难道嫁你？”
得到明确答复的李三儿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丁老汉回过神来，酒盅一摔，跳下炕拣起一根木棍就打了过去。“小犊子，还反了你了，你算老几？我家素芳的事用你来插手？滚的远远的！不要脸的东西！”
三．
一个月后，素芳真的嫁到张家洼去了。小王木匠家办了隆重的婚礼，热闹，排场，风风光光。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那李家祖上传下来的门风就不好！”丁老汉仍旧对李三儿那天的出现耿耿于怀。“他这一闹，不知以后会不会对素芳有影响？但愿小王木匠别放在心上。唉，幸亏这么快把素芳嫁出去了，否则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儿。。。”
“人呐，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什么爱呀爱的，结了婚了，就再没别的想法了。我和我那老婆子不也过了大半辈子了？什么爱不爱的，不照样过的挺好？这步棋，就算走对了。当初要真容他俩这么胡闹下去，这前后河屯的丁姓人家的口水也能把我淹死。我可不能开这个先例。”
李三儿也很快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
丁老汉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素芳婚后果然婆婆让她当家。小王木匠头脑灵活，家里过的很宽裕，对她也不错。可不知怎的，小王木匠对她似乎不太放心，常常有意无意地提到李三儿。她回娘家的时候，他也跟着回，素芳住几天，他也会跟着住几天。两家老人都以为这小王木匠是舍不得和媳妇分开，但素芳知道他是对自己不放心，怕她回来和李三儿相会去。
她倒是能常常见到李三儿，可都是和一帮人在一起。她想和他单独说说话，她有好多的话要说。她其实想嫁的人还是李三儿，她喜欢他。可她又打不破这沿袭了几代的规矩，她拗不过她爹，更拗不过那些规矩。她想让他知道，那天她说的“我不嫁他难道嫁你？”那句话是气话，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没法说别的。她想要请他原谅，她也想知道他过的好不好。可小王木匠一直跟着她，她没机会。就算有机会能怎样呢？她叹了一口气，还是忘了他吧，一心一意地和小王木匠过日子吧。公婆对自己好，小木匠人也不错，再说，父母又高兴――。
四．
孩子很快就出生了。小王木匠有些不高兴：“怎么是女孩儿啊。我真希望是个儿子。”素芳不乐意了：“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男是女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再说，男孩女孩都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你有啥不高兴的？”小王木匠就开玩笑地说，“这孩子可不一定是我的。。。”
这一句玩笑的话可炸了锅。生孩子之前，小王木匠经常问些她和李三儿的事，素芳想，既然已经和他过了，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于是就把他们的几次不多的约会都说了，甚至还说了她和李三儿拥抱过，亲过。小王木匠无数次地问：“还做了什么？”素芳反复说别的什么也没做，可小王木匠还是不信，总觉得他俩之间不止是这些。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忘不了相亲那天突然出现在酒桌前的李三儿，那盯着素芳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种火，能让人燃烧的火。作为一个男人，他清楚地知道，在那种火焰的灼烤下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素芳后悔把什么都告诉了他，他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总爱怀疑。今天虽然是一句玩笑的话，可这话也有他真实的想法。盛怒中的素芳抱起孩子就下地：“既然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再过下去也没意思，那我们就离了吧！”
婆婆进来劝架。听说是因为一句话而吵起来的，婆婆把小王木匠骂了一通。
“女人坐月子最最怕生气，你什么玩笑说不得偏说这样的玩笑？这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孩子？你看那鼻子那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还能有假？素芳别听他胡说八道，灌了两口酒就不知自己是谁了，别理他，你赶紧上炕，小心着了凉！落下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王木匠也自知酒后失言，忙陪不是。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但在两人心中都埋下了不愉快的种子。
五．
女儿河花一天天长大，眉目越长越象小王木匠，小王木匠百分百相信，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可对素芳的怀疑却没有减少。河花承袭了素芳的脾气秉性，又有小王木匠的心灵手巧，越长越招人爱。可素芳那次月子里生了气，没有调养好，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太好，和小王木匠的关系也时好时坏。她也没精力和小王木匠吵了，家里的事大小都是小木匠说了算。她也懒得再当这个家，这正合小王木匠的意。素芳也就认了命，对付着过下去吧！不为别的，只为孩子。可心中的那个结，始终解不开。
表弟要相亲了，她回家娘家给弟做参谋。小王木匠出外干活，她就把孩子交给婆婆，一个人回娘家。
回前河屯要经过后河屯，过了小河后还要穿过一片小树木。素芳走过小树林的时候，不禁想起了李三儿。为数不多的几次约会，都是在这里，所以素芳对这片小树林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平时这里很少有人来，因为这里有很多坟，前后河屯里的人去世后都埋在这里，所以，人们有些怕。几年过去了，小树林依旧，他们常靠的那棵树仍在，只是这树又长高了一些，变成了大树，树阴更浓密了。她还记得自己和他说过，等以后老了，死了，就和他一起也埋在这里，就埋在这棵树下，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现在呢？他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后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正胡思乱想中，忽然听到有人叫一了声：“是素芳吗？”她吓了一跳，刚才明明没人的。回一看，她心跳加快：“这么巧，怎么是他？”原来是李三儿。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素芳问道。
“我放牛呢。”他往不远处一指。素芳一看，果然有两只头，那那边静静地吃着草。“这里不大有人来，草比较好，所以我就常来这里放牛。主要是这里比较清静――”李三儿好象觉得前面的理由不太合理似的，就又加上了一句。“回娘家？”
素芳没答话，就在那颗大树下，坐了下来。
六．
张家洼离这里并不远，可素芳很少见到李三儿。她知道他的一切情况――他娶了邻村的姑娘，也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叫树山，比河花大两个月。也知道李三儿家过的不错――他聪明勤劳，没理由过的不好。他幸福吗？没听人说过不幸福，可也没听说过幸福。幸与不幸只有自己才清楚吧，就比如自己，大家都说自己有福气，找了个好人家。可实际呢？
“你――过的还好吧？他对你好吗？”李三儿问着。
素芳点点头。她不知说些什么，告诉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你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身体不好？有时间找大夫看看吧。”
就这几句话，素芳忽然就哭了。是啊，自坐月子那次落下了病，她身体一直不好。虽然表面上过的平静，可她心里苦着。小王木匠常在外面干活，回家来也很少碰她，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也常听到风言风语，说小王木匠在外面有人――可他不承认，说那是别人嫉妒他胡说的。胡不胡说她清楚的很――。可这些，她都不能和李三儿说。
“那年你去我家，我对你说的那话，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你别生气。。。”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说的，我早就不生气了。当时听说你要嫁给他，我心里真难受，我知道你也难受，可我知道你没办法――”
素芳忽然趴在他肩上又哭了：“这么多年，我白担了个虚名。。。”
李三儿一愣，过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素芳的意思。“他一直怀疑你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都半辈子了，不看别的，看孩子吧。”
素芳还在哭。李三儿轻轻地搂过她，那瘦小的身子显得很无助。他也在时时关注着他的情况，他想要不想她，但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日思夜想的素芳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的怀中。一时间，李三儿感到激情难抑，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心中的火焰越烧越烈，他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猛然间，他打了个激灵。再任这火烧下去，两个家庭倾刻间就毁掉了！不能，不能！
他挣扎着，艰难地平静着自己的情绪。然后，他轻劝推开素芳，淡淡地说：“不早了，快回吧。家人可能等急了。”
七．
一转眼，河花就长成了大姑娘。和素芳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比素芳活泼，也更有主见。她有几次都大大方方地和家人说，自己的终身大事要自己做主，要自由恋爱。素芳和小王木匠都笑，也没当回事。
附近不少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河花也与前后河屯的一些年轻人一起去外地打工，树山也去了。
临近春节，河花打电话来说要回来，并告诉父母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素芳和小王木匠问是什么样的人，河花笑而不答，只说领回来你们就知道了。女儿河花有主见，他们相信自己女儿的眼光错不了，于是也不再细问，忙着准备过年。
这些年，素芳的身体更差了，也看过医生，但都看不什么来，只说让她静养。听说河花要回来并要带回男朋友，素芳的精神好了不少，苍白的脸上天天挂着笑意。
河花终于回来了。这孩子比离家前出息了许多――见过世面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素芳和小王木匠都感叹着。因为河花的回来，两口子的感情似乎缓和了许多。他们一起商量着要给女婿带回什么样的礼物，要给一个多大的红包――一切都准备得很详尽。边准备边问河花这问河花那，河花笑着说，啥也别问了，这个人你们认识，等一会他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八．
当英俊壮实的后河屯的树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到素芳家，河花给父母介绍说这就是她的男朋友时，素芳和小王木匠都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想不到，河花的男朋友竟是树山，李三儿的儿子。
“孩子，这可不行。。。”素芳有气无力地对女儿说。
而小王木匠则是索然大怒。树山的出现再一次勾起了他的心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李三儿的儿子作自己的女婿。他拿起那些礼物，一股脑地扔到了门外：“滚，你给我滚！我们家河花就是嫁不出去了也不可能嫁给你！”
树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河花却走过去拉住树山的手，平静地对父母说：“我只是告诉你们一声，我有男朋友了。我早说过，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们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和树山好。”
想不到一向听话乖巧的女儿竟说出这种话，小王木匠都要气昏了。他抬手就给女儿一个嘴巴：“我还管不了你了呢！”
河花捂着脸，仍然平静地说：“你打我也没用，我打定的主意不是会改的。我爱他他也爱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他早就同居了，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这次回来，就是商量结婚的事的，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河花平静的声音却如同一颗炸蛋在这小小的房内爆炸了。素芳靠在墙边，大口地喘着气，嘴里说着：“造孽呀―――”
小王木匠语无伦次地骂着：“想不到我的女儿这么不知羞耻！我要你何用？王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孽种来！一个姑娘家就学会偷人养汉，丢人啊！你。。。你。。。你跟你妈都是一路贷色，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这话一点不假！”
小王木匠还在骂着，只听河花尖叫一声：“妈―――！”原来，素芳口吐鲜血，倒在炕上人事不省了。
九．
素芳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是气若游丝了。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把小王木匠叫到床前，轻声地说：“这一辈子，我没求过你。我临走时，只求你答应了河花和树山的亲事吧。树山是个好孩子，他会对河花好的。不能让她再走我的老路―――。”
她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问过我无数次我和李三儿的事。现在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和他，是清白的，我们没发生任何事。一人要死的人，是不会撒谎的，信不信由你吧。以后请你别在孩子面前再提这事好不――”
小王木匠也没想到自己的气话竟然会要了素芳的命。他象孩子一样哭着：“你别走，别离开我――。其实我是爱你的，我只是没自信，我一直怕李三儿把你抢走。我不是人，我是个混蛋。。。”
“我还有一个要求。。。”素芳继续喘着，说着。“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小树木中的那颗大树下吧。我累了，我就想躺在那里休息，我喜欢那里。。。”小王木匠哭着答应了。
十．
河边的小树林里，又多了一座新坟。在那颗大树下，野花在摇曳，新坟的土还带着芳香。坟头上压着的黄纸，在风中微微作响，象是在轻声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李三儿坐在树旁，头靠在树上。他随手折来一叶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慢慢回味着。他终于有机会和素芳说话了。
“我知道你喜欢这片小树木，喜欢这颗大树。现在，你能天天躺在这里了，我知道你会高兴的。这里很静，也有些怕人，但我会天天来这里放牛，也就能天天来陪着你，你放心。我无能，我做不到和你生死在一起，但我现在可以陪着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素芳，素芳！你能答应我吗？”
素芳不回答，只有微风吹着他的脸，吻着他脸上的泪。
不远处，两只牛在静静地吃着草。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