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王桂花
孙雨生
1.
王桂花二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她男人赶着马车去河西村给东家拉粮。天气冷的要命,她男人只顾缩着头抄着袖任马随意走,却忘了河中间还有个冰窟窿。王桂花等到了天黑男人也没回来,她就意识到出了事,于是求人去找。等人们把她男人从冰窟窿里捞上来已经是三天后,男人早已冻成了冰坨坨。东家大骂晦气,出钱埋了人,然后把她和孩子赶了出去。王桂花没处安身,只得带了女儿阿香住到了村东头的一个破庙里。
王桂花早年父母双亡,哥嫂早已成家另过。二十块大洋把她卖给了河东村的这个男人,哥嫂和她再没什么往来。好在她大大咧咧的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去和和哥嫂计较,跟着这个男人住在东家的厢房里,和牲口挤在一起,冬天准的要死,夏天又热的要命,但好歹有口饭吃。现在男人没了,她带着才两岁的女儿阿香孤单地生活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加上她平时有些懒,日子便愈发凄惨起来。同村热心的人们开始为王桂花张罗着改嫁。先是介绍了本村的李二儿,一个光棍。但李二儿整天喝酒闲逛,懒的要死,王桂花说啥也不同意。“跟了他,我们娘俩吃啥?喝啥?穿啥?”
然后又有人介绍了邻村的张四儿。张四儿四十多岁了,老婆跟一个卖货郎跑了,留下两个孩子。可张四儿家里更穷,而且他还有个条件,只能娶王桂花,不能让她把孩子带过来。孩子是王桂花的命,她哪里肯依。“孩子离开了娘,早晚得饿死冻死。我宁可守寡。”
有人说,这娘们不傻呀,平时嘻嘻哈哈的却知道疼孩子呢。多数人却说她傻:穷的叮当响,又带个孩子,还有挑拣的条件?又不是黄花闺女了。有人要就不错了,把孩子送人也行嘛。一个丫头片子有啥舍不得的?要想生,生出十个也不难。不改嫁,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咋过?孩子不照样饿冻死?
王桂花确实有点傻。男人死了也没些日子,她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本色抱着孩子东家走西家串,跟没事一样,只是她和孩子都越来越瘦了,脸都变成了菜青色。人们便说她没心没肺,没了男人也没了住处,守个小破庙还这么穷开心。
寡妇门前是非多,王桂花家也是如此,何况她又年轻,长的又美。更重要的,她没什么心机,似乎大有便宜可占。村里那些男人们,像猫儿见了腥,有事没事的都去村东头的破庙里转悠,有的是假装帮忙干点活,有的就是想趁机说些轻佻的话挑逗她。王桂花也不生气,也不知道避嫌。常把自己干不动的重活累活理直气壮地留给那些有力气没处使的男人们,自己抱着孩子坐在门旁奶孩子,也不背着人,或和别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有人就半真半假地说,干完了活能不能住下啊。王桂花就说,好啊,那你给我背袋粮来?那时候粮食就是救命的东西,谁家都不多。胆子小的人便给吓住了,或者被自己的老婆拖走。胆子大的,就真的偷偷背着或多或少的粮食在晚上来她家。她留男人在家的时候,也不记得要关窗,也不记得要关门,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人家来时她大大方方地开门,完事后她没事一样喂猪喂鸡。
王桂花的生活很快就好了起来。她生活的很滋润,脸儿红扑扑的,像饱满的萝卜,水灵灵,鲜嫩嫩,比男人在世的时候气色要好多了。
她的坏名声也大了起来。村里其他的女人们天天不点名地骂她,说她为几口粮不要脸,说她是骚货狐狸精。而男人们则往她家跑的更勤了。很快,本村的族长就知道了这事。这还了得,村里出了这样的事,这简直是对族长权威的挑战。他决定要管一管,这样下去,整个村子的风气就全让这个寡妇败坏了。
2.
族长五十来岁,平时不茍言笑,一脸的正气,大人孩子都很怕他。女人们都松了口气:族长出面了,这娘们的风流日子也要结束了。
这天族长在一个族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小破庙中。王桂花背上背着孩子在剁猪食,宽松的衣服下,两只丰满的乳房像两只兔子一样上下跳动着,仿佛要跳到衣服外面来。族长厌恶地扭过头去,可不由自主地又回过头来再看一眼。他把那个族人打发走,他打算和王桂花好好唠唠。
“听说你家晚上常有男人来?寡妇要守妇道,你可知道?男人来你家过夜这成何体统?你不要脸面咱村里还要脸面哩!”王桂花站起身,把两手的菜往身上抹了抹,咧嘴一笑,算是回答。族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论辈份你要叫我一声三叔公哩。看你拉扯个孩子也不易,这次就饶了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我可要按村规处置你了!”
王桂花站起身斜倚在大门上:“三叔公哎,又不是我让他们来的,是他们自己乐意。”她似笑非笑,就那么看着族长。族长有些惊愕,一个寡妇这么不知羞耻,胆子这么大,这样和他说话。难怪人们说她傻,看来是真的傻。这样一个女人拿她有啥办法呢?族长有些头疼,平时威严的族长此时被这寡妇的一番话弄的没了头绪。想走,脚却迈不动,反而走上前去拍了拍王桂花的肩膀:“什么话?谁乐意来谁都可以来?再这样三叔公可真要处置你了!”王桂花仍是笑着,也不挪动身子,一双媚眼似笑非着地看着他。族长呼吸急促起来,突然一下子抱住了王桂花。
“你真是个不要脸的骚娘儿们。”他嘴里骂着,手却伸进了王桂花的衣服里。王桂花一把推开他:“是三叔公你不要脸呀。你给我带啥了?带粮食了吗?”族长抽回手,恼怒地起身:“你一个臭寡妇,还想跟我要粮食?我是来管教你的不是来占你便宜的,你再这样我就让全村人都知道你是个骚货!”王桂花笑嘻嘻地推开庙门,冲着外头就大声喊着:”大伙快来听听,族长在我屋里摸我奶子呢!他想要让大家都知道!”族长吓的差点尿裤子,他忙捂住王桂花的嘴:“姑奶奶求你了别喊了!”王桂花认真地说,“你不是想让大伙都知道嘛,我替你喊喊。”然后她笑嘻嘻地接着给猪剁菜去了。族长怔在那里,稍许,“咣”地一声摔上门,手杖重重地点着地,恨恨地走了。
族长边走边为自己刚才的做法感到羞耻:“老天爷,我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王桂花不是个好东西,我怎么还往她跟前凑?她好吃懒做,哪里好?我五十来岁真是白活了!”他一路想着明天怎么狠狠地收拾她一下。
可到了晚上,族长却鬼使神差地背了一袋粮偷偷地来了。王桂花仍然笑嘻嘻,好像一切在意料之中一样,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族长狼一般扑到她身上。她的身上还有一种猪食味道,衣服上也有些汗酸味儿,可族长却像吃了鸦片一样,浑身发抖地把她压到底下。他讨厌这女人败坏门风的女人,却又身不由已地被她所吸引。
他厌恶自己:一个寡妇,有啥好?自己好歹是有声望的族长,怎么和她搅在了一起?可此时他的身体却不受他的大脑支配,原始的冲动左右着他,他想要占有并报复这个女人。向下身处一摸,那里早已是水汪汪一的片。妈的,这破娘们儿,她倒先来劲了!族长气不打一处来。而王桂花并不理会他,闭着眼睛哼哼叽叽,一付享受的样子。族长更加生气,他不知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3.
王桂花的小破庙里从没缺过粮食。她吃的红光满面,孩子也长的壮实。河东村面黄肌瘦的女人们对她又是嫉妒又是恨,都躲她远远的,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和阿香玩。可阿香经常有自家蒸的馍馍吃,其他孩子馋了就忍不住来找阿香。玩烦了,他们便骂阿香,骂她妈是破鞋,甚至还编出儿歌来:“王桂花大傻瓜,晚上男人都来爬。”
每当这时,王桂花就一改往日的嘻笑也不再犯傻,她会飞快地抓住骂人的孩子,上去便是几个耳刮子或用脚狠踢几下,那些孩子挨了打便哭爹喊娘跑回家去。王桂花拍拍两手,站在庙门口嘻笑着等着他们找上门来。奇怪的是挨了打的孩子爹妈却从不敢来,只是远远望着,大声骂着,然后在家里赌气一样地把孩子打一顿,并威胁孩子再不准和阿香玩。但不出一天,孩子们就又玩到了一起。村里的孩子几乎都被王桂花打过,阿香一点却委屈也受不到,吃的好,穿的好,长的水灵灵,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
那些男人们仍然不断地去她家里,有的占些口头便宜,有的占些实际的便宜。王桂花仍然嘻嘻哈哈,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快被口水淹没了头顶,可她不在乎,活的那么滋润,仿佛更水灵了。
族长发誓一辈子不去她家,这女人简直如妖魔一般。但他能管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住自己的腿。老婆张王氏知道他把家里的粮食一袋袋的扛往王桂花家之后,把他骂的狗血喷头,声称再看到他往王桂花家跑就打断他的腿。
这天,张王氏找上门来。
“婊子养的,你给我出来!”张王氏站在门口,叉着腰朝门里大骂。“你这死不要脸了吃了我家多少粮食?统统给我吐出来!今天你要不还我粮食,我跟你没完!”
王桂花正在给鸡拌食。她站起身抖抖手中的鸡食,冲张王氏嘻嘻笑了几下,又冲着看热闹的人笑了几下,仿佛一切不关她的事,她也是看热闹的一员。
“不要脸的,装什么蒜?我说你呢!你天天勾引男人,跟他们睡觉,好让他们给你粮。你说,粮食你都放哪儿了?你给我吐出来!否则我点火烧了你这破庙!”王桂花好像才明白张王氏是在和自己说话,她又是笑笑,然后用手指了指茅房说,“吐不出来了,都拉出来了,在那里呢。要不,自己找个家什装回去?”人群中一阵轰笑:王桂花脑子进水了,这话她也说得出来。
张王氏气得脸发紫手发抖,浑身乱颤。她大叫着:“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欺到老娘我头顶上了!看我不把你这破庙点着了!你看我敢不敢!”
王桂花回身走进屋里。人们悄悄议论:这寡妇也不傻呀,她一定是吓怕了,躲起来了。还好,她算明智。。。
可不一会儿,王桂花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棍冒着火苗的树枝,显然是刚从灶膛里抽出来的。她笑嘻嘻地把这冒着烟的树枝递到张王氏手里,并向院中的柴堆努努嘴:“用这个点,这个好使。”
张王氏愣住了,看热闹的人也愣住了。张王氏仿佛被王桂花点了死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被吓住了。
4.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也懒得再说王桂花了,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让她自生自灭吧。可王桂花不但没有如人们所愿自生自灭,却照样滋润地有吃有喝地活着,她才不理会别人怎么说。
听说有什么八路军来了,村里一下热闹起来,又是贴标语又是开大会的,族长及一些地主们惶惶不可终日。村里成立了妇救会,组织妇女们揭发族长及地主们的罪恶。人们突然想到了王桂花,这个和族长及许多男人发生过无数次肉体关系,接受过族长及他们无数袋粮食的女人,她一定有许多苦要诉。王桂花应该是个受害者,她的揭发应该是最有说服力的。妇救会会长兴奋不已,终于找到个典型,这下河东村可要出名了。她开始做王桂花的工作要她揭发,并给她讲道理摆事实,甚至教她怎么说。可王桂花无动于衷,仿佛听不懂一样。她只反复说这几句:“我和阿香吃了人家的粮呢,要不我们会饿死的。你看我们没饿死,活的挺好的。是我乐意跟他们睡觉的,我哪里有苦呀。”女妇救会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气的半死,人们对王桂花不再抱希望。这个寡妇不是一般的傻,她脑子里就一根筋,眼里只关心怎么和男人风流,她只对那让她糊口的粮食感兴趣,她的思想太落后了,太不可救药了。人们越发瞧不起她了。
不知从哪天起,河东村突然有了日本兵出现。这些人带着刀枪,进了村子见鸡抓鸡,见猪抓猪,见了年轻女人更是不放过。人们又惧又怕,却又不敢阻止。一个老太太不让他们把十七岁的孙女带走,被一个日本人一枪托打在头上,当晚就死去了。那孙女被抢去后当天就给日本人轮奸,没几天也惨死,被日本人丢在路边。人们对这些日本兵恨的要死,所以当八路和日本兵打仗的时候,大人孩子都帮着挖工事,送水送饭,就连平时懒的要命脑子不开窍的王桂花也看出了好歹,时常蒸上一筐馍送到八路手中。蒸馍的面原本不是她的,不知哪家没骨头的男人送给她的。莫非她看中了哪个八路?要人家给她干活不成?这个寡妇才不怕丢人现眼呢,她啥事都可能做的出来,只要有粮吃。但河东村的女人们现在没时间怨恨她,她们只希望八路早一天把害人的日本兵赶走。
有一天八路不在的时候来了一队日本兵,他们突然在全村进行大搜捕,听那个带路的汉奸说是有人放跑了一个受了伤的女八路。这个女八路是个官儿,几天前她带领一个小分队端了鬼子的炮楼,中枪后躲进了村子。什么也没搜到后,汉奸带着日本兵把全村人赶到村旁的一块坡地上,说,如果没人承认是谁放了共匪,日本兵将杀死所有人,放火烧掉村子。胆小的孩子开始哭了起来。
人们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王桂花把阿香交给旁边的一个大嫂,嘻嘻哈哈地站了出来,说是人是她放走的。
没人相信王桂的话。她连八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怎么可能放跑八路?何况,这个八路还是个女的,她王桂花只对男人感兴趣。人们还记着她的下贱,恨她不过妇道。更有许多人对她恨之入骨:有那么多的男人和她不清不楚,她不知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多少人家的活命粮都给弄到了她和她孩子的肚子里。她们早就想让王桂花吃些苦头了。可恨归恨,怨归怨,他们并不想让王桂花死在日本兵手中。妇救会的几个骨干成员正小声商议着如何把全村人救下来呢,这王桂花怎么就站出来了?她肯定是让这些鬼子给吓傻了。这个女人真没眼色,这样的时候给大家添乱。
王桂花立刻被几个日本兵绑了起来,押到全村人面前。汉奸说:“我知道肯定不是你干的。但只要你说出是谁指使的你,我就让皇军开恩放了你。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汗奸说完还在王桂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砍头的动作。人群里死一般的沉默。这个落后分子,平时只知道自己风流快活,只知道填饱自己的肚子。她平时不支持妇救会的工作,啥道理不懂。老天哪,只要她随便一指,就可能断送了一个人的性命,断送了一个家庭的幸福。人群骚动起来:这个王桂花不仅不守妇道,她还将成为全村人的灾星。
汉奸又问了一句:“说!是谁指使你干的?”王桂花不答话,只是嘻嘻笑着,一点也不害怕,仿佛不知死为何物。她的目光扫向站在场院里的人们,还是那么媚。空气仿佛凝固了。
“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王桂花笑嘻嘻地说着。
“这话不能乱讲的,是要死人的!如果你不说出是谁指使你,你就要被砍头死的!”汉奸指着旁边日本兵明晃晃的刺刀,大声说着。刺刀在太阳下闪着寒光。
“真是我干的,你爱信不信。”王桂花不急不恼,仍然是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为啥要放了她?”汉奸不甘心,他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哪有为啥?八路军好,还帮我做过事。日本兵坏,见啥抢啥,还祸害人。我家的鸡让他们抓走了好几只!我把她放了,她能多杀几个日本兵。”
汉奸头上开始冒汗,他转过身去低头哈腰哇里哇啦地对日本兵说了些什么,然后又问:“你是怎么放的?”“我把她藏在地窖里,天天给她蒸馍吃。我还帮她换药。不信我领你们去看。”王桂花仿佛在说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有些漫不经心。
汉奸带人去了王桂花家,下到了地窖里。地窖里有一付还没收拾的碗筷,半块没吃完的馍和几条带血的绷带。一件破烂不堪旧的军装上还能辨认出“八路”两个字。
一切都是真的。
“人呢?!”汉奸气急败坏地问着。
“昨天晚上就走了。我领她从后山走的。她还给了我一个子弹壳说是留着做纪念呢。嘻嘻,你瞧,多好看。”王桂花说罢从衣袋里掏一颗子弹壳。她还是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是做游戏,一切与杀头无关。
5.
王桂花死了,全村人得救了。她是被日本人砍死的,罪名是通匪。那一年她三十二岁,阿香九岁。
下葬那天,全村人披麻戴孝,为她送行。人们眼中那个风流成性好吃懒做思想落后的王桂花居然做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原来,她一点也不傻,也并非没心没肺,她的思想一点也不落后。她那么善良,又那么勇敢。
下葬那天下着雨。人们用了村里最好的棺材,装殓了王桂花。那些妇女们,采来了最漂亮的野花,插在她的坟头。
旁边,一块很大的石碑上,刻着五个大字:英雄王桂花。